2018-07-05
在商業世界里面,所有的有形的商品,或者是任何的行為都跟兩個東西有關,第一叫做交易,第二是成本,在商業世界里面任何的交易都需要有成本。接下來會出現一個問題,誠信在整個交易和成本中間到底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?這是我們在商業活動中每個人都會碰到的問題。我給大家講一個很多年以前,20多年前曾經讓我困擾過的事情,90年代初的時候,有一次在浙江溫州的村莊采訪、調研。溫州在80年代末、90年代初是現象級的,很窮,有一個反差的特征,在誠信問題上,第一個是這個村里的人都非常的講誠信,誠信到什么地步?90年、91年村里的張二向張三借兩萬元,不需要打借條,他一定會還你,十幾年里溫州人借錢不需要見證、抵押,一定會還,在很長時間里,在當年的溫州,在泉州,還有潮汕地區人們都非常講誠信。為什么去到那個村莊?因為那是最大二手機床的交易市場,90年代,國有企業的廠長、副廠長把機床賣了拉到這個村莊里,隔了三個月、半年,錢還沒有打給我,就派一個銷售科的科長跑到這個村莊來,說機床給你了,8萬元,這個村里的人說買機床的張二死了。死了?給你看一張縣里的報紙,就有張二死了。到村莊請你吃好的,最后給你2千元請你回去,成為了全中國最大的一個二手機床的銷散地。全中國搞假冒偽劣,大規模的假冒偽劣,都是溫州人搞的,他們覺得這個東西非常的自豪,無所謂。我到一個村莊,中國最大的做皮帶的,當年很有名的金利來,用硬紙板材料做假的,正常的皮帶大概100元,他賣多少?10元。
看到這些行為,溫州人是講信用的還是不講信用的?敢欺騙天下人,卻不敢欺騙同村人,他是好人還是壞人?我想了很多年,這跟好人、壞人沒有關系,這跟成本有關系,跟交易過程當中的成本有關系。張二向張三借錢為什么不敢不還?如果不還的話意味著今生今世借不到一分錢了,更可怕的是兄弟姐妹都借不到錢了,更可怕的是他的兒子也借不到錢了,在90年代初這個地方的民間交易、資金交易不需要用法律的簽約來組織的話,那這個地方的宗族社會很強。溫州這個地方,宗族社會色彩非常的強烈,地方方言很難懂,他們用語言,用非常難懂的語言建立了宗族群體,信用交易成本是零。溫州人炒房很厲害,因為他們的融資成本非常低,中國長期以來資金被國家控制,國有企業不給私營企業貸款,私營企業只有從民間借,所以民間信貸最為繁榮的地方你不敢違約,不是人好人壞,因為違約成本太高了。為什么敢欺騙全天下人呢?他欺騙一個東北的第二機床廠的廠長,是沒有成本的,就不打算再給你見面了,然后法律的成本是零,所以那個村莊是登訃告頻率最高的。你想在一個非常貧窮的時代,人都是趨利的,這是當代中國對誠信的觀點,在商業社會當中你的交易成本,和你的信用成本是有巨大的關聯度。
我記得我第一次去美國的時候,帶信用卡,吃完飯之后要付錢,拿菜單簽字就可以了,不需要按密碼的嗎?美國不需要按密碼,我就問美國的朋友,簽了字,美國人講如果你吳曉波敢在一個飯店里面吃10美金的餐,簽了別的名字,你個人的征信系統里面就有污點,你貸款就很困難,銀行信用記錄就差,你買房、買車、就業都很麻煩,整個信用記錄都很麻煩。到今天為止中國這么多人,沒有一個全國統一的信用記錄。不是美國人他的道德水平比我們高,而是他的違反信用的成本比我們高很多。這是我在商業層面上對信用的理解。
在企業家層面,現在仍然面臨這個問題,如果今天我們回到溫州的囂張的全國最大的二手機床市場來看,那個地方一定沒有成為非常發達的商業城市,所有賺的錢都為炒股團,炒房團所用。
我20多年來一直做的工作就是看企業,2005年的時候我寫了第二本書,到天津采訪一個企業家,這個企業家是2004年中國企業界里面最大的失敗者,那個人倒得最慘烈,中國排在第一位的房地產銷售老板,2004年營業額超過100億人民幣,他在某一個時間點超過萬科,叫做孫宏斌,這個人是清華大學土木系研究生畢業,開始到聯想工作,然后跟柳傳志鬧翻了。后來搞房地產,中國有一個招投標掛制度,這種土地招拍掛以后,他就抓住了這個機會,他跑到石家莊去,跑到蘇州,跑到南京、鄭州等很多地方,把土地拿下來,然后6個月建下房子,然后賣出去,把資金杠桿拉得很高,三年之內成為最大的房地產公司。2004年國家整頓房地產過熱現象,一限貸,整個資金鏈斷裂了,他就把公司賣給香港公司,成為2004年最大的失敗者。我去采訪他,找到了天津市的副市長,房管所的人,采訪了天津日報的主任,采訪了副總,最終我說要采訪孫宏斌,孫宏斌同意了。我記得當年辦公是在天津奧林匹克公園的一個樓里面,出來的是他的大學同學,他說不想見你,你問的問題我都可以回答你。我說這個人在這一輪宏觀調控當中被擊倒了,但是沒有出局,為什么我寫了這樣的話?我在天津做所有的調研,我發現一個事實,雖然他這個企業不見了,賣給香港人了,但是我采訪天津市官員的時候,官員說這樣人不錯;我采訪銀行的時候,他說不錯;我采訪媒體的時候,他說不錯;我采訪部下的時候,說離開的時候給了很高的薪酬。他是這一輪的失敗者,但是他在天津地區,從政府到媒體,到他的部下,他的信用仍然是保全在那里,當他失去所有的時候,他唯一留下的是信用。我把他寫在《大敗局》里面,但是我認為他會回來。我寫了19個企業,今天只有兩個人回來,他們是史玉柱和孫宏斌,孫宏斌重新組建了一家公司,2009年就一個很大的房地產浪潮,他抓住了一個機會,創建了融創,收購了綠地。
另外史玉柱,1998年倒下來的,倒下來的時候有一堆人在他門口要錢,他后來做保健品,起來的第一件事在全國的媒體上登廣告,說我當年在珠海欠下錢的人,我現在有錢了,我把錢還給你們,他們倒下來了,可以回來,因為他們的信用還在。
還有一個施正龍,他是研究太陽能的面板,2010年回到無錫,帶了很多的技術回來,無錫給他土地,給他錢,所有的給他配套,他在非常短的時間之內迅速崛起,他曾經當過中國的首富。施正龍成為無錫招商引資的驕傲,他變成無錫的名片,幾年時間里從科學家變成中國首富。到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,太陽能面板這個行業出現了崩潰式的下滑,這個時候無錫市跟施正龍商量,要救這個企業,結果后來兩三年之內施正龍另外做了個公司,把優良資產剝離掉,我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民,我不管了。現在無錫不愿意談施正龍,他現在的資產11億美金,這個人很年輕,50來歲,他在國土上,在華人世界里做不了一筆生意了,為什么?他的信用破產了。
在商業世界里面,信用不是一個很虛妄的概念,它很直接,跟交易有關,然后跟成本有關。我們說在中國這個社會里我們要重新建立信用體系,我們當然可以通過思想的方式來不斷的啟發大家,讓大家變成善人,變成有良好的信用意識的人,但是我最關鍵的一點,我們怎么能夠提高一個人違法的成本?怎么提高一個人違背信用的成本,讓愿意保持信用的人在商業社會當中得到他應有的回報?我覺得這個更重要。
在商業的世界里我們對信用的理解,你是需要建設一個建立在契約精神之上的法治社會,當這樣的社會成立的時候,中國的信用觀念才會真正的恢復過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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