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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秋雨:從事文化,從誠實開始

2018-07-05

  本文節選自余秋雨先生《何謂文化》。文化究竟是什么?在《何謂文化》一書中,作者在深邃的觀察之后,用親身經歷和鮮活的感受來解讀這一最根本的問題。  

  二十年前,在上海一輛擁擠的公共汽車上,一個工作人員開始查票。查票很安靜,工作人員只對乘客點一下頭,乘客看一眼他的胸牌,便從口袋里取出票來。工作人員立即用紅鉛筆在票上劃一下,便把臉轉向另一位乘客。整個過程,幾乎沒有一點聲響。

  終于,有一位中年乘客拿不出票來。工作人員說:“逃票要罰款。”

  “逃票?”中年乘客激動起來。因為一個“逃”字,完全排除了遺忘的可能,聽起來很刺耳。他看了一眼周圍人的臉,發現大家都有點幸災樂禍。乘公共汽車太枯燥,人人都期待著發生一點與自己無關的事,解解悶。

  中年乘客這一看就更惱怒了。他拿不出票,卻要快速找到不是“逃票”的理由,而且不僅僅要說服工作人員,還要說服周圍所有的人。他憋紅了臉,慌忙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張名片塞給工作人員,說:“你看我管著多少人,還要逃票?”

  他在摸名片的時候無意中碰到了放在同一口袋里的一個銀行存折。千不該萬不該,他居然把這個存折也塞到工作人員手里,說:“你看看這個,我還用得著逃你的票嗎?”

  當年的工作人員很有修養,既沒有看名片,也沒有看存折,而是禮貌地把這兩件東西塞回到他手里,說:“這與職位、金錢沒有關系。上車買票,是一種城市文化。”

  “文化?”中年乘客受不了當眾被教育的情景,何況又扯上了文化。他不知怎么回應,便說:“你還給我說文化?我兒子已經是碩士……”

  這一下,整個車廂都笑了。大家也不清楚這兒怎么冒出來了文化,只是在笑這位乘客說不過人家的時候,拉出兒子來做救兵。

  二十年過去,社會變化天翻地覆。有趣的是,那次公共汽車上出現的最后一個概念——文化,已成為人們區分榮辱的第一防線。

  一位企業家的最大榮耀,不是財報上公布的當年業績,而是無意中聽到職工的背后議論:“我們的董事長比較有文化。”

  據調查,目前多數城市富裕家庭之間最大的攀比,是孩子的文化程度。

  據調查,目前多數退休官員晚年生活質量的差異指標,除了健康,就是文化,即有沒有戲劇、音樂、文學、書法方面的興趣相伴隨。

  這兒所說的文化,都是個體文化,也就是每個人身上的文化。

  過去,每個人身上的文化只有文化界里邊才會關注,現在,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都關注了。這樣的情況,可能是宋代以來第一遭吧?因為明清兩代的朝廷不斷實行文化恐怖主義,文為禍源,避之唯恐不及;近代和現代,則以軍事和政治的交雜為主調,有限的那一點文化一直在蓬頭垢面地顛沛流離。其他逃難者看到幾副厚厚的眼鏡也許會投來幾分憐憫,卻怎么也構不成向往。

  但是,現在,當大家都在向往文化的時候,怎么來處置落到自己身上的文化,也就變成了一個問題。

  而且,這個問題變得越來越迫切,越來越重要。

  近年來,先是學生們問我這個問題,后來,不同領域的一些重要人物也都來問了。其實我自己也在為這個問題苦惱、思考、觀察、比較。終于能作一些回答了,供大家參考。

  我認為,一個人身上要擁有真正的文化,必須先“祛病”,再“進補”,這就體現為兩個“不再”,兩個“必要”——第一,不再扮演;第二,不再黏著;第三,必要貯存;第四,必要風范。

  真正有了文化,就不會再“扮演文化”。這個道理,一聽就明白。

  這真像,真正的功夫高手不會一邊走路一邊表演拳腳。因此,我們或許可以憑著是否扮演,來猜測真假和深淺。

  我想起了兩件小事。

  很多年前,我還在任職的時候,曾經組織過上海人文學科著名教授的一次聚會,《英漢大辭典》主編、復旦大學外文系的陸谷孫教授也應邀前來。很多教授看到他來了就紛紛圍上去,其中好幾個對他說話時都夾著英語。但他,從頭至尾沒說一個英語詞。因為在他看來,那次聚會,從內容到人員,都沒有講英語的理由。而他,更沒有理由要表演英語。

  還有一次,東北某地聘請我和當時還健在的汪曾祺先生擔任文化顧問。聘請儀式上的發言者也許考慮到我們兩人都寫散文,便美詞滔滔。汪曾祺先生顯然有點受不住了,便邊聽邊輕聲地把那些話“翻譯”成平常口語,像一個語文老師在當場改錯。他的年齡,使他有資格這么做。發言者說:“今天麗日高照,惠風和暢”,汪先生立即說:“請改成今天天氣不錯”;發言者說:“在場莘莘學子,一代俊彥”,汪先生立即說:“請改成在場學生們也挺好”……

  這就構成了一種幽默效果,現場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。發言人不僅沒有生氣,而且以自嘲的口氣感謝汪先生,說:“您老人家已經在做文化顧問了。”

  一聽就知道,汪曾祺先生和那位發言者,誰更有文化。那位可愛的發言者唯一的毛病,是在“扮演散文”。

  因此,我一再告誡學生,擁有文化的第一證明,是不再扮演文化。

  按照這個標準,我們可以省察四周了。

  一個真正擁有文化的人,不會扮演“當代名士”。他不會寫著半通不通的民國文言,踱著不疾不徐的遺老方步,數著百年文壇的散落殘屑,翻著筆跡草率的誰家信箋,又矜持地抖一下寬袖。

  他也不會扮演“歷史脊梁”。不會用嫉妒來冒充正義,用誹謗來展示勇敢,用瘋話來顯露風骨,順便再從電視劇中學一點憂郁的眼神,慈祥的笑容。

  他也不會扮演“文壇要人”。總是遲到,總是早退,總在抱怨,“部長又打來電話,近期有五個論壇……”邊嘆氣邊搖頭,像是實在受盡了折磨。

  種種扮演,本該很累卻居然不累,原因是同道很多,互相觀摩。由于勢頭不小,觸目皆是,這倒也樹立了一個“反向路標”:避開它們,才有可能找到真文化。

  當然,文化中也有正常的扮演,那就是在舞臺上。擅長于舞臺藝術的人最容易識破生活中的扮演,一看便笑,輕輕拍著對方的肩,說一句:“咳,別演了,劇本太老,又在臺下。”

  從事文化,從誠實開始。

  余秋雨,1946年生,浙江余姚(現為慈溪)人。中國著名文化學者,理論家、文化史學家、散文家。著有《文化苦旅》《霜冷長河》《山居筆記》《千年一嘆》《行者無疆》《借我一生》《尋覓中華》《摩挲大地》《我等不到了》《何謂文化》等散文作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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